还说什么沉浸式演出......并非是第一次接触到怪盗的单片镜,此时的工藤,却要对那掌心的触感和重量感到陌生。
穿着戏服的可是我啊。
沉浸式演出,使观众得以打破次元壁,摆脱物理空间的束缚,与演员站在同一舞台。随着演出行进,观众得以踏入剧中,干涉演员的行动,选择剧情诞生的顺序先后。然而,沉浸式表演并非全无剧本。相反,正因为其严格遵守剧本,却依然拥有着万千的不确定性,才会如此地令向往未知的观众为之着迷。
观众便是那脱离了剧本的“不确定性”,且无论演出如何进行,观众的立场永远都会是观众。倘使换了观众,剧情自然也会因而产生微妙或巨大的变动。
——而演员依然会是那个演员。
“就算你说了‘不需要多做什么’,对计划一无所知的旁观者可会是相当严重的拖累哦,”将手中的单片眼镜向上抛起,又游刃有余地单手接住,工藤微微偏过头,“最简单的概括也好,至少让我知道你今晚想要做什么吧。”
侦探想要成为怪盗的同伴,理由若是什么假大空的博爱主义,再配上一段燃到爆表的BGM将氛围渲染到位,似乎这就已经足够煽情。但工藤无法否认,自己所谓的“想要帮到他”,动机实际上相当自私。
与其说是想要帮忙,不如说是不能容忍自己会成为拖累。以妥协以底色的合作无法让人真心笑出来。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些违背原则的事了......摸索着,不熟练地,工藤戴上那单片镜,将之扣好在记忆中的位置。只是在物归原主罢了。他心想。既然已经决定要做些违背原则的事了,不如就干脆做到尽善尽美。
“喔喔,很适应嘛。”对侦探这番试图传递出诚意的举动,怪盗并没有表现出感谢或是高兴,“如果名侦探一定想要知道的话......这么说吧,”他偏开视线,“今晚我们需要寻找的,是一块特殊的宝石。”
毫不意外。工藤挑了挑眉。这是他已经掌握的情报,作为回答未免也太敷衍了。
“没有听说你有发预告函,”对方言语间就像是在把什么人推开一样,不过工藤没有打算退让,“那么,你知道那块宝石在什么人手中么?”
“事实上,”故作神秘地,怪盗将食指竖起在唇边,“我已经找到‘她’了。”
可侦探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
“原来如此,”很懂似的,工藤了然地点了头,随即分外熟练对着已逐渐移动到夜幕中心的满月比划了个查验宝石的手势,“‘如果比对向月光查验,就能在其中央看到另一颗宝石’,”淡定地念出仿佛是一开始就已知晓的信息,他斜过瞳孔,“就是那块宝石没错吧?”
诶?怪盗少有地愣住。我有把这情报告诉过他吗?
“你是...怎么......”
那种表述,就好像是有亲眼看见过一样。
“说实话,之前就已经很在意了,这个动作有什么特殊含义吗?”收回比划向月光的手势,工藤正眼看向怪盗,“所以,上次回收了被你放弃的宝石后,我有尝试用你的方式查验过。”
“......?!”
“虽然那时候你宣称‘这不是我在找的宝石’,并要求我帮忙归还,”不停顿地,工藤继续说下去,“其实那是在说谎吧。”
早在一个月前,在一次与过去没有什么区别的行动中,那个怪盗就已经亲手触摸过他一直以来在寻找的那块宝石了。虽然不知当时的他会是怎样的心情,佯装不知地就这样将之归还,大概在那之后就已经在进行些新的谋划了。
谎言被拆穿又死不承认的小孩,总会从眼底溢出些瞒不住的退却。从怪盗眼中看到与那相似的沉默的退却,工藤有点想笑。这家伙是受虐狂还是怎么的,对送上门的诚意总是视而不见,偏要直到被证据与真相步步紧逼,才勉为其难地在狼狈间回以信任。
“让我来猜猜你的计划,”是逼迫的程度还不够吗,习惯性地给出推理,工藤自己都要觉得即将被讨厌了,“有其他人也在觊觎这块宝石,你若选择不归还,无疑是引火上身的危险举动。那时的你还没有为这种意外发展做好预案,所以就只能先按兵不动,待时机成熟后再——”
“不那么做的话,‘他们’立刻就会知道那就是潘多拉。”佯装伟大的面具被扯下,故弄玄虚也不奏效,黑羽破功般撇下半月眼,“那时的我还没有找到立刻就能将它彻底破坏掉的方法,就想着就这样保持原状也没有关系啊。反正过了今晚,潘多拉就会退变成普通的石头。只需要等待时效过去,静观他们的永生计划落空就行。”
终于肯开口了......证据与正确的逻辑是撬开紧闭的口的最佳手段之一,工藤自诩深谙此道。他接过话头。“但是你所说的‘他们’,在最终时效到来之前采取行动了。”
“是啊,大概是死线逼近了不择手段了吧,就在上个星期,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方式联系到了潘多拉的原持有者,说是要收购,”就像是解除了某种限制一般,为了把持角色而紧张着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黑羽的语气在工藤听来,比最初所见的他还要懒散上几分,“嘛,那个收藏家大叔也不是傻的,他当然知道曾经被怪盗盯上的宝石大有市场,所以没有轻易同意交易,而是想要抬高价格。”
“你不打算干涉他们的交易?”工藤蜷曲了食指覆于唇上,“比如再次发出预告函,让警方介入,打乱他们的计划......什么的。”
“那我可做不到。”黑羽耸肩,“我说过了,时效迫近,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要最终要交由警方解决,他们大概不会在意罪行再多一两桩。一旦那群混蛋被逼到死角打算强抢,收藏家大叔可能就要小命不保了。”
想不到他还会有这样的考虑。工藤暗自叹气。底线高的家伙,想要收获完美结局的路线的话,可是会比那些不择手段的坏人难度要高很多啊。“所以?”他倒是很好奇在这种高难度模式下,对方能拿出些什么计划。“我们今晚的目的是?”
“我拦截了那个收藏家的ip,然后再建立一个中间账号,通过这种方式和组织的那些人进行交易上的协商。也就是说,他们传递的信息由我作为‘中间人’进行转达,想要操控交易的细节也就更方便了~”
技术流啊。工藤暗自点头。
“于是,最终‘协商’的结果就是今天......吗。”
“我倒是想继续推迟,或者干脆就让交易取消掉,”黑羽无奈闭眼,“可组织那帮混蛋没想象得那么笨。”
“虽然紧迫了些,姑且知道了交易方式和交易地点,这样你就可以对宝石的具体位置进行把控......我说得没错吧。”
“呃,姑且算是......?”
“交易地点是?”
“就在那里,”黑羽回身指向距离他们不远的建筑剪影,“组织的那群家伙似乎是无论如何都强硬得想要事态在自己的掌控下,所以交易地点也是在他们的地盘,”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据说是已经预定了要爆破拆除的非法建筑喔。”
“不久之后就要被爆破拆除的非法建筑......”工藤汗颜,“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这附近没什么人,监控也少,是很适合交易的地点,建筑内部根本算是没监控的真空状态,而且内部仍旧有通电使得照明可控,这对我们而言也有利。”似是无危机感到了极点,要不就是纯粹在用乐观驱散不安,黑羽看起来很没所谓,“就算真的会提前爆破,倒是很方便消除证据。”
忽然就提到消除证据,这家伙到底是乐观还是悲观,嗯?事到如今工藤也要不明白了。唯一能理解的,大概就是在黑羽宅门口见面时,那与他所认知的怪盗完全不相像的,彻底褪去了扑克脸焦躁与匆忙。
那焦躁与匆忙,此刻也切实地充斥在黑羽的言谈间。
他确实有在认真谋划一切。可命运似乎一再要和那个好心肠的小偷先生开玩笑。
自己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因为好奇而去查验那块宝石......工藤忽然开始有点感到抱歉。从黑羽的反应,那个举动,似乎和这场身体互换的乌龙有关联。
到了计划的最终阶段,莫名失去了身体的主控权,还要有一个局外人掺和进来碍手碍脚,换做是谁,都免不了要焦躁懊恼吧。
有风但不算寒冷的夜,是很适合流星雨观测的好天气。路灯稀少的地方,月光映得人影鲜明。
“东西呢?”
低沉里带了点浑浊的男声。
“当然有带来,”准时抵达交易地点的收藏家拍了拍公文包,“倒是你们,说好的数额要给我好好一次性付清啊。”
“那可就——恕难从命了~”
成年男性的声线在后半句蓦地升高为清亮的少年音,收藏家大叔还未等看清站在黑暗中的人影,就在不知从何处弥漫开的烟雾间失去了意识。
通过干涉交易前的协商,人为造出交易双方抵达目标地点的时间差,从而利用这之间的空白时间窃取到潘多拉——计划进行得几乎可说是顺利了。
过于顺利了。
“下次麻烦你提前给个预警,”用手捂住口鼻,工藤走出黑暗,无语般低头看向蹲着检查公文包的黑羽,“距离这么近,连我也要差点中招了。”
黑羽只是不舒服地咳了几声,没有说话。
“......有什么问题?”工藤无来由地开始紧张。
“唔......抱歉?”
忽然间道什么歉啊。工藤不是很懂。“下次记得给预警就行。”
“不,不是指麻醉喷雾的事。”黑羽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忘了名侦探你更习惯用变声器,刚才下意识就直接使用伪声了,”滴着汗,他指了指自己的声带,“声带使用得有点粗暴,未来几天你可能都会有点......发声困难。”似乎是在真心实意的道歉,他猛地一击掌,“抱歉!”
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没好气的,工藤开始后悔自己那多余的担心。见鬼,因为身边有个无厘头的家伙,连我也要变得无危机感了。
“嗯,的确是潘多拉呢,”好心情地吹了个口哨,黑羽戴上手套,“接下来所要做的就是......对了名侦探,能帮我照顾一下那位收藏家大叔吗?”他挥手指了个方向,“稍微搬动一下,到避光的那面墙,顺便取下他的帽子和外套——因为接下来我们需要假扮他了。”
隔了单片镜的视野就像是混入了异物般碍事。没有怨言地,工藤照做了。单片镜造就的异物感让他再次低下视线审视了自己的装束。反光率相当高的浅色,高调得就像是希望被发现。而那个不远处作为本体的、正作侦探打扮查验宝石的家伙,却穿着适合融入夜色的深色西装。
故意的吗......
相互影响的无危机感容易钝化感知力,以至于真正的危机来临时,意识到的瞬间已是致命。
组织的交接人员并没有遵守预定的抵达时间,而是比那早了近二十分钟。作为反派,过分谨慎与快速反应或许是相当优秀的素质,但这对正义的主角团而言,这一切可就太糟糕了。
喂喂喂,消音枪啊。不合时宜地要夸赞敌人的谨慎,工藤相信自己一定是被某个过分随性的家伙传染到脑子坏了。
他转向黑羽站着的位置。
这种时候那家伙到底还在查看什么宝石......
无法理解。
言语比行动更快一步传达。
“给我趴下——!”
然后,冲击袭来。
黑羽站着的位置,事实上与工藤相当接近。三两步就能跨越的距离,足以让他有时间将侦探从那被瞄准的危险区域带离。
但他没有这么做。
在枪声响起后,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处完成了对宝石的查验,然后才丢下逃脱用的烟雾弹。
模糊的视野看不清方向,工藤简直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感觉具体的抽象的一切都在迅速远去。就连听觉也是暧昧的。
“抱歉啊,名侦探,”理所当然般的声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在对他说话,“我也不是想要这么做才没去救你的。”
......什么?
“...红子她说...星光体......”
到底在说什么?
不知被带着跑了有多远,牵引他跑向前方的力道稍有减弱,工藤便慢下了脚步。
没有...击中心脏。他辨识着自己的状态。
弹孔在胸骨下方,出血很缓。
该死的......他按住伤口。疼痛能使人保持清醒。没什么实际作用但绝对必要的清醒。已经开始失去支撑力的身体沿着墙面下滑。
会死吗?
乐观无用。工藤以常识质问自己。
保守估计,十五分钟,幸运点或许能有二十分钟。不会立即致命。但是——
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
腹部被击中,失血不会立刻杀死他,但胃酸会逐渐从内部腐蚀他的胸腔。人体里充满了很多对自身有害的东西。生命自诞生之际,就一直遵循着杀死自己的逻辑。
痛苦而缓慢的死亡。
“虽然那时候也可以选择救你,但是啊,名侦探,我不能那么做。”
不清晰的视野间,工藤看着“他自己”在身前蹲下,帮他做着紧急包扎。这使他想起那见鬼的走马灯。
“可恶......”
听到侦探吃痛的闷哼,黑羽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那疼痛仿佛是警告。
“如果我那样做的话,”他本想叹气,但收住了,“被击中的可能就会是‘你’了。”
该死,可恶,混账......意识到的瞬间,无数的谩骂如闪电般划过脑海,工藤甚至来不及感到懊悔。
“消极一点也好,请务必保护好你自己,以及‘我’的安危。”
那个时候,那个怪盗有这么说过。
闭上眼,工藤已能感到指尖在震颤着抽搐。疼痛几乎让他无法说话。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所说的消极......
哪怕让对方代为背负伤痛也好,本体的安危才是绝对。于是,为了保证“工藤新一”的绝对安全,他选择了什么也不做。
于是那颗子弹击中的是“黑羽快斗”,而不是“工藤新一”。
该死的。他至少有在履行诺言,没能保护好他的是我。意识游走在理智的临界点,工藤用最糟糕的语汇咒骂自己。比起自己更在乎别人的安危,他从来没认为自己有做错过。
“你自以为的自我牺牲,其实是在伤害其他人。”记忆里,似乎被谁这么指责过。被谁呢,已经记不清了,不如说是无法记起来。
“稍微再忍一下喔,因为我需要让你记住,”完成了他所要做的事,黑羽伸手在工藤的眼前晃了晃,“还能听见吗?请看向这里——‘我’已经把潘多拉拿在手中了。可以看到吗?”
他偏过瞳孔,试图捕捉工藤的视线。
“我需要你再次看到,‘那个时候’所见到的‘光’。”
浅浅的叹息。
“接下来,就全都交给你了。”
早在侦探与信仰科学的天才少女科学家通话,讨论所谓历史与真相的本质时,黑羽正与某位与科学背道而驰的魔女通过Line,探讨着一些完全不科学的东西。
「星光体?」
完全没懂地,黑羽偏了下头,然后键入回复。
「那是什么?」
「就是你们所说的,类似于“灵魂”那一类的东西。」
「那和潘多拉有什么关系?」
等红子的回复等了很久。
「命运之石的主要效力是星光体的活性化,这个仪式的过程需要月光,而其效能会在那颗彗星接近时达到顶峰。活性达到峰值的星光体将能自由行动,甚至能任意操控其附着的任何媒介——那很接近于你们所说的“永生”。而若只是普通的完成仪式,只需将命运之石沐浴在月光下,但能够获取的活性值因人而异。」
「经过活性化的星光体,会较未经训练的普通人更易脱离。黑羽同学你已经在无意识中完成过仪式了,现在的问题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侦探,是否也完成过相同的仪式。」
因为查验过了潘多拉,那个什么星光体变得容易脱离身体了。这还算好理解,可是……
「那为什么会错位?为什么是今天?」
「错位的原因我不清楚,直到今天才发生错位倒是很好理解。星光体的脱离需要过程,满月则使其更加活跃。在你们完成仪式后,或许最佳的月照时刻已经过去,于是仪式生效的时间,则会是满月再临的昨日与今天。」
时间卡得真够准的。反复把红子的回复念了几遍,黑羽已是有些头昏脑涨。他瞄向咖啡店的落地窗。那个侦探仍站在他所约定下的位置,分外认真地和什么人讨论着什么。
「我明白了。那么,如果想要恢复的话,我们需要怎么做?」
「介于你们都不了解星光体的脱离机制,想要再次脱离恢复本位的话,」红子的回答相当简洁直观,「就需要再次让星光体接受活性化才行。」
睁开双眼之前,“我”存在于何处?
“我”从哪一具体时刻开始才算是我,又从何时开始不再是我?
呼吸似乎是停止了那么几秒,即将被窒息感扼住咽喉之际,意识猛地醒觉。头痛欲裂,工藤失神地扶住额。
然后他发觉自己手里握着潘多拉。
......回来了?
不是感叹的时候,不是尝试去适应现状的时候。他立刻转而去检查黑羽的状况。他们的时间只剩十五分钟不到了。
“靠,”有气无力地骂了声,黑羽闭上眼按住伤口,呼吸是缺氧的气急,“比想象中的......要痛得多啊。”
还有力气开玩笑。工藤不会因此就觉到乐观。他反倒希望他能多抱怨几句。
“坚持住。我会找到救你的办法。”再待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工藤扶起黑羽,将他的手臂绕过肩,意图支撑起他的身体。“给我坚持下去,不要睡。”
语气已然是在命令。
胸腔里像是翻腾着灼热的气焰,肢体却已经是如坠冰窖的寒冷。黑羽努力想给出回应,但他更想做的,是不计后果地骂出声。焦躁。疼痛毁灭性地撕扯着意志,光是保持理智就已是竭尽全力。声音,气味,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使人焦躁。
“潘多拉......”
“想要破坏它是吗?”速度被大幅削减,但工藤没有停顿地继续走向前方,“那就不要睡——我们会一起粉碎它的,听到了没有?”
他并不明确自己需要走向何方,但他知道,继续停留原地等同于等待死亡。
无意义的挣扎也是挣扎。
望月次夜的十六夜,人们依旧能看到那不消减的月光。
穿着防寒服停留在开阔地带的观星者们,仍在仰头等待着流星雨。没有人知道,由引力与光引发的时空扰动,已然覆盖了全部的空间。
“有彗星在接近我们的城市,所以今晚,大概会出现相当大规模的时空扰动吧。”
宫野有这么说过。
支撑着黑羽向建筑外移动,有那么一瞬,工藤感到脚下踩着的地面不再是平面。
已经开始了吗,时空扰动。尽管内心早已有所预警,真要面对这从未经历过的大混乱时,工藤还是免不了要为这未知的局面心悸。
有种奇特的扩张感。
分裂。彗星来的那一刻,仿佛是从心脏,或者是从其他的位置,是从类似于人体的几何中心的某个地方,分裂出无数的自己。
如同绝境最深处定会裂出的一丝光。
工藤在那一刹那明白了,所谓“时空扰动”的具体含义所在。
转机。
可能性伴随着选择而存在,任何一个选择都继承了既往思维,并在最终汇聚成的唯一的点。而在彗星导致的时空扰动下,点不再是唯一的点,所有的平行线靠近彼此汇聚成可相互干扰的面——所有可能性会同时存在。
而当时空扰动终结,面坍缩回线,线则坍缩回点,本不应同时存在的那些事件,便以一种错误的方式粗暴地合并归一。
在那之前,在坍缩到来之前,找到“正确”的可能性就行。
黑羽代替他被击中了,这是眼前的事实。他会死亡的可能性存在于此刻,那么相对他,能够救下他的可能性也会存在。
窥测其他可能性下的他们,找到两人都存活的那个可能性的话......
明晰了现在所需要做的事,工藤扶过黑羽已有些下滑的手臂,继续向前走去。
参与沉浸式演出的观众,要想知道自己错过了哪些剧情,大可以花费时间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踏入剧场,去测试更加广阔也更加精彩的可能性。彗星造成的时空扰动便是这场演出的免费门票,使得他们能够不断地流连于剧场,以找寻这个世界的最优解。
最优解往往不应是悲剧,然而......
悲剧只存在于灾祸不绝的残酷时代?当然不是。
它平等地存在于所有的可能性之中。
随着时间变得暧昧,空间也仿佛开始扩张,进与退也开始变成一种相同的方向。在这样的空间里,他们的存在开始变得不唯一。
工藤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但并不是因为看到了其他可能性下的自己。哦,现在的他已经很习惯从客观视角去观察自己了。但他仍旧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命运似乎从未为他们考虑过悲剧以外的结局。愈是看得分明,便愈发无法相信。
几乎没有一种可能性下,他们能够同时活下来。
工藤看到怪盗被染红的白色戏服,也看到自己染血的西装。他能听到他们冷静的声线颤抖地向彼此说着什么,但听不真切。每一个可能性都与其他的有着细微的差别。制服,西装,青色的连帽衫......有些可能性下的工藤甚至穿着他衣橱里从未存在过的衣服,倒是所有可能性下的怪盗,打扮都是一如既往的张扬又高调。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他们在接吻。
工藤认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那样的可能性也会存在吗?)
褪去热度的,染血的,冰冷的轻吻。
保持呼吸就已经耗去大半的精神力,黑羽始终没有在看,而只是任由侦探把他带向前方。
“喂,”停住脚步,工藤不确定地看向前方,“我们...有可能会接吻吗?”
“开什么玩笑......”
没有多余的揶揄的力气,黑羽仅在喉间哼出宛如喘息的轻笑。
“......死都不要。”
轻易就说出那样的台词的话,黑羽......工藤无奈得也想要笑出声来。在尽头等待我们的就只有悲剧了啊。
他从他身上感测到浓到化不开的消极。这不像他过去所认识的那个怪盗,人偶一般被消极的丝线牵引着,甚至都不打算去挣扎。
他或许自一开始就没打算挣扎,所以才会在他们这天刚见面时说出“不想用你的身体乱来”这种话,所以才会在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即将被击中还能冷静地什么也不做——没准那样的展开也有被事先考虑在计划里,他一开始就打算乱来了。
冷静地,沉着地,谋划着最胡来最不计后果的行动方案。若不是此刻对方是完全被削去行动力的伤员,工藤绝对会想要把他揍到清醒。
他真是恨透了他那种沉默的消极。那是经过自我审判后对自己的彻底抛弃,他任由灵魂向下沉去,双眼则镇静地注视那不断远去的水面。
你要是不挣扎的话,黑羽......脚步开始迟疑,工藤垂下视线。
......那我究竟怎样才能救你。
忽然间,无比清晰地,他开始能从前方(或是后方)的黑暗中,听到内容得以辨识的话音。
“还有力气走吗?”
健康的,有底气的声线。
“......姑且是没问题。”
与前者相仿且同样健气的,另一道声线。
同时存活的两个人......无法相信地,工藤重又加快了步伐。与此同时,他开始意识到,对方也有很大的可能会是来者不善——毕竟人们对于与自己极尽相似的存在,总是抱有敌意。
早知会发展到这种状况,趁早敲晕几个组织的交接员,有从他们手中夺把枪就好了......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下一秒,子弹上膛的清脆声响在耳边崩裂开。工藤抬起眼,看到同样穿着深色西装的那个自己,正警惕地向他们举起枪。
“冷静点,”竖起单边的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工藤不避让地直视对面的自己,“你们应该能看到,我只是想救他而已。”
看到那严重的伤势,存活组的工藤有那么一瞬的迟疑。与身后无恙的黑羽交换了视线后,他点了点头,然后低下枪口。
“把他放下来,动作轻点。”
似是伤口有被扯到,黑羽低声将喘息匿在喉间,呼吸已是十分困难。协助工藤让黑羽能以相对缓和的姿势平躺,存活组的工藤皱了皱眉。
“已经......”
已经没有办法能救他了。工藤咬紧了牙。我知道。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向他们求助。
存活组的黑羽一直站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他们。工藤转眼看向他。
身上穿着和他的黑羽一样的,经过精简的怪盗装束。深蓝色的衬衫,和轻便的白色马甲。去除了披风的设计,外套也有进行过简化。
他看起来被保护得很好。
在所有的可能性中,似乎只有他们是这样的装束。其他所见到的怪盗,似乎都有完整地穿戴好全部的装备......
覆于伤口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黑羽勉强维持意识的深重呼吸唤回工藤的注意力。某个胆大的猜想正在形成。他几乎无法按捺住心底的狂喜。他要立刻验证他。
“我说,”转向存活组的侦探,工藤在想法诞生的瞬间便开了口,“虽然这问题可能听起来很荒诞......你们,有互换过身体吗?”
这问题确实有够无厘头的,但在亲身经历过的人听来绝非如此。
“你怎么知道——”眼底闪现过与他相同的恍然大悟,存活组的工藤立时站起,“难道说你们是——?”
验证完毕。工藤在心下确认了答案。正如不同的选择总会导向多元的结果,可能性也通常会如镜像般对称存在。在一种情况下,怪盗没能存活,那么相对的,也会存在另一种可能性,侦探未能成功活下来。
但那都是与他们无关的可能性。或许在那些平行的世界线中,侦探没有因为好奇心去查验那块宝石,于是那些世界线的他们就没有经历过互换。经过排除后,便仅余下此刻存在于此处的他们。
他们是互为镜像的可能性——存活,与死亡。
“我也有问题要问你,”似乎也有要确认的事,存活组的工藤一如举枪时那般谨慎,“我们是否要帮你们,取决于你的回答。”
“要解除错位的状态,最关键的要素是什么?”
太简单了。工藤几乎下意识要回答是“潘多拉”。随即他想起黑羽说过的话。那时他还不太明白那是什么。
“介意和我同时说出答案么?”他看向存活组的工藤,“请别误会,我也需要确认你们是否可信任。”
得到对方妥协般的眼神后,工藤深深吸进空气,然后念出他从黑羽那里得到的那个答案。
“星光体。”
“星光体。”
纯粹的一致的声音。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由我来问,”不间断地,工藤继续提出测试用的问题,“如果想要在时空扰动结束后存活,需要做的是——?”
“需要同时说出答案吗?”
“请务必。”
在存活组工藤的眼底看到与他同样的潜在的疯狂,工藤相信自己也一定是疯了。
纯粹的理性无法引导人去追寻纯粹的善。刻意去寻找与自己的身份与人格一致的行动方式,则会导致毁灭性的迟疑。
而他们的答案,由纯粹的理性得出的答案,绝对不会是“善”。
简短的对视后,工藤与存活组的工藤同时开口,完美重合的声线念出同一个答案:
“破坏其余全部的可能性。”
倘使世界线在时空扰动结束后合并成唯一的一线,那么想要顺利存活的话,便要消除其他所有的“死亡”的可能性。
现在,他们已经使全部的可能性发生于这不久之后会被爆破的建筑。
而就在刚刚,他们测试了彼此思维的同步率。
原来如此,这就是可能性的互相影响。即使是工藤也免不了要为这同步率惊叹。现在的他,无需去猜想“如果是我的话会怎么做”,而仅需要去相信“因为是我,所以会去那么做”。
破坏掉其他可能性,仅留下唯一的存活的一组——这是他们方才共同抵达的结论。
“爆破装置距离这里不远,”将对讲用的耳机抛给两位工藤,存活组的黑羽甩上背包走在了前方。“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不必,”存活组工藤示意他可以先离开,“你先去进行爆破的操作,我会在这里协助他们撤离。”
撤离?
工藤有那么一瞬间想要质疑对方的做法,但他也同样无法容忍黑羽被留在这里。于是最终,说出口的就只有感谢。
“谢——”
“没必要说那些多余的,”存活组的工藤截断了他的话音,“该说,直到这种时候也依然坚持......是我要佩服你们比较对。”
“没什么,”工藤失语,“我只是想——”
“只有我的话,”存活组的工藤几不可闻地叹了气,“大概是做不出那个决定的。”
彼时,存活组黑羽已经抵达了爆破控制室。确认工藤他们已经安全离开后,他便开始启动爆破程序。
「是否充电?」
屏幕上闪现出提示。
“哦,那就拜托了。”
毫不犹疑地,存活组黑羽按下了确认键。
「充电完毕,准备起爆——」
「五,四,三,二,一——」
那是近乎于无声的时刻,一切都回归于无机质的忙音。宛如交响乐最盛大且高扬的乐章,同一瞬间,彗星的碎片划过寂静的真空坠落向大气层,摩擦燃烧着,最终化为夜幕中的亮弧。
一场盛大且寂静的流星雨。
主要承重受损的建筑瞬时坍塌,尚未停用的变电所被破坏爆发出声与光。爆炸蒸腾起热浪使得地面也要颤动,火光夸张地映红了小范围的天空。
尽管如此,人们似乎只沉醉于那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大规模流星雨,没有任何一家媒体有临时插播,发生于城郊的那场计划外爆破。
没有被播报的话,大抵就是没有发生吧。
夜深得已是接近凌晨了,沉于睡梦中的人们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但还有相当多的人醒着。
月光逝去,黎明未至。
黑羽快斗猛地睁开双眼,感到自己正在被什么力量带着向上攀升。
他看到远天映出的金红的火光,想要说些什么,声带仿若锈蚀无法正常发声。应该有好好道过歉吧,他疲惫地这么想。
“名侦探......”声线嘶哑得不像是存在于现实。
向上攀升的脚步停住了。
“......什么?”
黑羽眯起眼,看着燃烧着的光染红侦探的发梢。
“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过,”他扯开嘴角,“你根本就是死神啊。”
“要和另一组汇合了,”重又迈开脚步,工藤继续走向天台,“想要活下去的话就给我乖乖闭嘴。”
但他走得很慢。
已经...不再需要去在意时间了。
或许是受尚未停止的时空扰动影响,控制楼的顶层比想象中的要宽阔。终于抵达了天台的工藤没有看到存活组两人的身影。
大概会在这里某个地方,欣赏这场纯粹自私的爆破吧。
他们是唯一存活的可能性。
空气沸腾着。热。
而我们是......
摸索着,工藤在天台的边缘坐下。他放开手臂,让黑羽能够靠在臂弯里。
“喂。”
没有回音。
“说话啊。”
已经不会得到回应了。
工藤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哭。但他认为此刻自己是应该笑的。
他们会活下去的。
他们是“我们”吗?不,当然不是。没有分享有绝对重合的记忆,经历过的也是完全不同的选择分支。“存活”不过是命运的另一种可能性,但那可能性不属于此刻的“我们”。
但在那种可能性下,黑羽会活下去的。
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工藤看不到自己是否有笑得释然,又或者自己的表情会比哭还要难看。他绕过手臂拥住属于他的少年,然后,死死扣紧。
唇与唇浅浅相擦,他凑向他的耳际。
“不挣扎的话,我可要带走你咯。”
宛若死神的低语。
闭上眼,工藤没有放松手臂的力道。他任由重心移向后方。
坠落。
“……一起下地狱吧。”
天台边缘,工藤看向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万众期待备受瞩目的流星雨,此时已接近尾声。
那是最后的流星。
“啊啊,说起来我忘记问了,”黑羽在他背后放松地伸了懒腰,“潘多拉,有破坏掉吗?”
“当然,”工藤回身,“彻彻底底。”
“......那你手中的那东西是?”
移了视线,侦探看向自己的掌心。
赫然是另一枚潘多拉。
携带了罪与命运的宝石,已经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了。
“谁知道呢,”嘴角扬起轻快的笑意,工藤收紧了掌心,“大概是‘他们’留下的......礼物吧。”
渺小却巨大的,名为“悖论”的礼物。
——同一时空中,本不可能存在完全相同的两枚潘多拉。
“嘛,反正,”无所谓地,黑羽眯眼笑开,“已经是块普通石头了——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清凉的风让他忍不住想要闭上眼。黑羽深深吸进空气,然后缓缓吐出。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动荡的一天。
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如此真实。
或许是最糟的一天。
晨曦初微,天际线已然攀升上崭新的黎明。而彗星来的这一夜,终将过去。
最棒的一天。
END
宫君有话要说:
原本这个梗,我是打算单纯的写一场甜到牙痛的24小时约会的。
可是,如果只是约会的话,那不是太无聊了吗,而且完全没有解释他们为什么会互换啊(超级较真
于是就诞生了这个故事(作为点梗不知是否合格
感谢你读到这里,也希望你能喜欢这个故事(喜欢的话,就点个红心让我知道吧
想要评论(超小声
p.s. 幸存的那对被称为“存活组”,那没能存活的那对岂不是要叫“殉情组”——(被打
结局补完戳这里